過去十三天的日記，或者說“新冠體驗” ——

Day 1：

檢測結果出來了。

女兒陽性，老婆陽性，我與兒子皆陰性。

妻子病痛，癥狀加重，似有低燒，全身乏力。心痛。

然她不得不與女兒隔于一室，我與兒子隔于另一室。這混蛋病毒，竟將最相愛的人隔開，至邪惡的存在。

但是我要養(yǎng)好自己的身體，做好課程，帶好兒子。為家人做早飯和午飯，盡量做力所能及的咨詢。

雖渾身亦感酸痛，但也應早點把賬單寄給來訪者，以緩解家中經(jīng)濟緊張局面。

妻子若有足夠金錢支配，心情可能亦會有所穩(wěn)定，不至恐慌，或可助其康復。

大丈夫當臨危不懼。其實，這兩年來，我一直有這樣的勉勵和準備，遲早會得到這種病，勢難為也?，F(xiàn)在仍有疫苗的干預，應該不會出現(xiàn)重癥，即便有重癥，傾家蕩產(chǎn)也要挽救！絕不能猶豫。

考驗我定力和抗壓能力的時候到了，可以恐懼，不要放棄！

今日Audible，聽信陵君列傳，其人名曰無忌，以至誠得士于天下。吾雖不肖，亦以誠、愛、真為念，彼無忌，吾亦當無畏也！

Day 2:

癥狀全面發(fā)作，當然我在家自測，也確認了陽性。鼻子完全堵死，渾身肌肉酸痛，呼吸有點局促，但并無困難。

前一段時間，公眾號發(fā)得比較勤。而近段時間尤其想寫一點中國文化對我的影響，儒家和孟子。

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核心的療愈點在儒家啊。佛家和道家或有積極之部分，但總體為退守之道也。儒家中有為而不妄為，以惻隱之心為立足點的同理/共情體系，假以時日，實在可以和自體心理學相打通。

Anyway，我現(xiàn)在但求恢復。如果想真的為這個領域做一些貢獻，讓來訪和咨詢師群體的聲音如孟子所說的那般“浩然”且洪亮起來，那么我自己就要勇于面對自己的文化源頭，切不可在實踐和書寫中自我否定和自我審查。君子不為此也。

頭疼欲裂，今天妻子的癥狀稍有恢復，她在給兩個孩子洗澡。我希望自己也能盡快回復，盡快承擔起照顧的職能。

它可以在軀體層面上把我打趴下，但別想在心理上先擊潰我。

Day 3：

依然只能倒在床上。

一股悲傷襲來，心里覺得這幾年太苦，當然也太幸福。

融洽的家庭給人帶來根本無法被言語所充分形容的幸福。把幾個人放在心里深處，想起來就會好愛好愛的感覺，根本是不需要再任何外求的，本自具足的喜悅。

所以可能這份辛苦也是自然與之相匹配的。

這次全家中標（兒子已確診陽性），想來不過是一系列顛沛動蕩篳路藍縷的一部分，一個自然的延續(xù)。

第一代移民當然要經(jīng)受這種動蕩和不安，既然做了選擇，當然就要為此選擇負責。

想起科胡特剛來美國，為了學英語而偷偷看高中英語教材的窘態(tài)，他的自戀不會允許他讓自己的分析師同事們看到他的步履維艱，他的灰頭土臉。

是的，可能這次全家皆中，但這一路下來萬般辛苦，和我們獲得的幸福基本是匹配的。

外人看得到我們的幸福，但根本不知道這里面辛苦的一面，他們也無須知道。

只是我清楚，幸福需要用一些在下的東西來沉淀和托起。

兒子自己下去找自己的小狗狗毛絨玩具了，他長大了，不是什么事情都叫我和媽媽。

上帝保佑我的孩子。

Day 5:

一覺醒來，覺得稍微好點兒了，老婆煮了碗海鮮增加營養(yǎng)，吃完之后覺得自己精壯了。

遂決定滿身防護出去走走。

陽光明媚，來到無人的bike lane，沐浴陽光。

只可惜走了十五分鐘左右就好像要歇菜了，遂回轉(zhuǎn)，頭發(fā)暈，背后滲冷汗。一回到家，倒在沙發(fā)上就睡了倆小時….

我發(fā)現(xiàn)這個疾病就好像在吸你的真氣，每天都在吸，就看你的底子和你每天的攝入能否扛得住它都draining…

但我依稀記得，回家的路上心中突然升起一陣感恩，感恩人們一直以來不遺余力地呼吁我們打疫苗，免費給我們打疫苗，并且還鼓勵我們?nèi)ゴ蚣訌娽槨?/p>

真不知道如果沒有疫苗的保護，我現(xiàn)在癥狀會惡化成怎樣。妻子會惡化成怎樣。

我同樣也有點欣賞自己，一直以來都在鍛煉，每天打拳，每天拉背，每周爬山，每周都帶著孩子們外出探索自然。

我相信在大瘟疫下，人的抵抗力，和清醒的不偏執(zhí)的頭腦一樣重要。

然后，我發(fā)現(xiàn)這幾個月來做電影小組，還是收獲了些成果。第一次在脆弱的時候往小組里撒嬌和開玩笑，我知道他們都還是坦蕩人兒，不會嫌棄孫老師日常的二和脆弱，挺好。

最后，我發(fā)現(xiàn)鄰居的卡邁羅在疫情期間出落的越發(fā)風騷了，這也加強了我的信念：說好了要開超跑的我，怎么連美式肌肉車都沒開上就蔫了呢？！

加油，你可以的。I will beat you 沒商量 Covid-19[加油]

Day 7:

這幾天晚上都是不?？人?，一躺下就咳嗽，可以把人咳得坐起…

無法入眠，不停的聽Audible，世界古代史被我聽了三遍了….

但是白天精神反倒讓好了些，沒有那么累了，之前那種被人撲悶棍的體驗消失了。只是仍然感到和世界之間，仍舊蒙了層塑料。不太清楚。

妻子的狀態(tài)也在變好。

今天我們一起清空了amazon里的購物車，不是因為都買了，是都取消了…最后選了一定要買的消毒和健康物品。

昨天和電影小組聊天，因為12月13日公祭。我翻出了之前寫的東西，那是美國曾經(jīng)幫助宣傳中國抗戰(zhàn)的戰(zhàn)爭海報，海報把我的祖國動情地描述為孤膽英雄，第一個開始戰(zhàn)斗（1937年7月宣戰(zhàn)，若算918更早），最后一個結束（1945年9月全面停戰(zhàn)），他們一直在fight，這個偉大的民族一直沒有放棄。

人虛弱的時候，可能需要一些外在的精神灌注。所以我告訴自己，我也不能放棄，不放棄課程，不放棄工作，我還是要從本周開始咨詢。說實話，這么久不咨詢，我不習慣….

最后想了一下儒家，我很討厭有些古裝片尤其是唐裝片，把唐朝拍得跟外國一樣。拜托，那就是你的國家，因你沒有恢復你國家精神的內(nèi)核和神蘊，所以你只能拍它的服裝和場景，還有那看似繁華的盛世大唐。

底下的儒家內(nèi)核沒有，它就不會像中國，也不會像唐朝。儒家是中國文化中最男性、陽剛、至性至情的一面。

春秋戰(zhàn)國時的君若非君，臣則去之。

彼若待我如路人，我報之如路人；彼以國士待我，我固以國士報之。

原始儒家的內(nèi)核是關系，是相互成全的契約關系，尤其以孟子為是。

不得此，斥之為腐朽，則沒有中國人的脊梁可言，尤其是男人。

美國之新教文化，改良而非擯棄歐洲的中世紀天主教道德-倫理體系，獲得的是整個文化在傳承且不至斷代的前提下的人性大松綁。誠可資借鑒也。

Day 8:

妻子給我針灸，留針一個小時，拔針以后咳嗽頓時好了，遂趁著不咳嗽的當口順勢睡了兩個小時，補了昨夜幾乎通宵咳嗽欠下的睡眠。

真是救命的兩個小時，把極度的疲倦一掃而去。

中醫(yī)真是低調(diào)且神奇，如水之潤物，不亢奮無drama，卻讓你在無知無覺中恢復。

超獲益，新冠的康復中醫(yī)大可為也。

Day 9:

喜訊！孩子們的tests已經(jīng)轉(zhuǎn)陰了，他們兩人已經(jīng)擺脫了病毒[煙花][煙花][Firecracker][Firecracker][轉(zhuǎn)圈][轉(zhuǎn)圈]

帶他們兩人出來走走，稍微跑動了一下，我仍舊上氣不接下氣….而他們好像沒事兒人一樣。如果說這八天來，讓我最感到欣慰的，就是我的孩子。

首先，雖然他們被測出陽性，而且病毒也來自于女兒的學校，她第一個被感染，但是從頭至尾，他們基本上都沒有癥狀，此為大幸。

其二，這八天下來，我和他們母親中間有幾天幾乎是“死去活來”，但是他們整個過程幾乎沒讓我們操過心。

大部分時間，你都可以聽到他倆自娛自樂的歡笑聲。你完全摸不透他們接下來的樂趣會來自于哪里…一會兒爬上車，一會兒跳下水，一會兒畫畫互相小嘲弄，一會兒小吵一架，然后又和好如初……

今天我突然想到，他們的關系，真的有那么一點點像我和他們麻麻的關系。大部分時間是很好的朋友，分享日常中看似trivial的樂趣，少部分時間吵嘴，表達不同的觀點….

人們說孩子內(nèi)化父親，人們說孩子內(nèi)化母親，我從來認為最重要的內(nèi)化，是孩子內(nèi)化父母之間的關系。那是他們看到的，體驗到的，親歷的，最早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。

他們從這段關系中看到的人可以和另一個人，以何種形態(tài)，或者懷有何種體驗生活在一起：他們快樂嗎？他們爭執(zhí)嗎？他們怎么處理不同？他們傾聽對方嗎？他們彼此尊重對方的想法嗎？他們之間如何消化情緒？

言傳身教，我覺得還有“關系教”——你和你伴侶的關系，教會你的孩子如何把自己安放于一段親密的關系中。這非常重要。

Day 10:

開始了《足夠好的父親》一書的第二次審校。身體感覺非常遲鈍。一頓審校下來竟然花了三個小時…我想平時可能一個小時就可以完成這個進度。

但我仍然感到了信心，畢竟我開始恢復了思考和工作。今天晚上要做“反思的愛”讀書會，不知是否有體力。

明天有四個來訪者，也是充滿期待。我當然沒有給自己安排一個滿員的schedule，因為不想一開始就過勞然后導致又要請假休息。

突然發(fā)現(xiàn)，因為生病，有十天沒有咨詢了。這個情況可能幾年都沒有發(fā)生了。

說真的，這十幾年來，為了積累臨床時間，我也真的是很拼，以至于咨詢/分析成了生活中非常內(nèi)在的一部分，十天不咨詢，好像身體機能都有些不對了….

但我也感到輕松，我感到這十天純?yōu)樽约荷?，不需要高濃度地理解別人。并不是說我不喜歡高濃度的理解和被理解。我只是享受于在一段時間不進入他人內(nèi)在世界，而所生的，對于我個人來說的“新鮮體驗”。

此去經(jīng)年，我可能需要安排更多的假期了。

或許這次生病也是一個提醒：嘿，伙計，你是不是要重啟一下自己的身體了？[得意]

Day 10（2）:

第一次恢復打拳，打完以后氣喘吁吁，喉嚨里面直冒火的感覺。之后，絕對的渾身乏力。

很好，依然在恢復中，很高興自己動起來了。

妻子跟她的同事討論這個病毒，用中醫(yī)的perspective來看，是濕邪。我認為是火，不然為什么感覺渾身冒火… anyway，我是外行，我只知道妻子的針灸和中藥，這幾天絕對發(fā)揮了大作用。

而她那位身在國內(nèi)廣東的中醫(yī)同事（“中醫(yī)范怨武”），心系我們健康的同事，其醫(yī)術與醫(yī)德，也的確獲得了我的尊敬。

Day 11:

今天第一天上咨詢。仍然感到非常遲鈍。但是在仔細聽來訪的敘述過后，還是能進入狀態(tài)。

做完之后感覺很好。我感到咨詢/分析已然是一種只要我人清醒，就能自然進行的狀態(tài)。

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保持高強度的臨床時間？今天我突然有了一點點意識。

十天和我的來訪未見，今日相見有一種熟悉、安全、親切和溫暖的感覺。實在只有十天，但和他們規(guī)律相見的這種存在狀態(tài)，已然成為標定我依然是我的重要marks之一.

讓鋼琴家不能彈琴，讓畫家不能握畫筆，是科胡特經(jīng)常舉的例子，表達了人的核心潛能不能在環(huán)境中被實現(xiàn)的苦楚。

我今天突然對此有了一點點感覺，我想無論是身體疾病，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，讓我無法再與來訪工作，我將會怎樣？

我不知道，可能我會在很長很長時間內(nèi)，都找不到我自己。

day 11（2）:

馬上又要去測核酸，第三次drive-through test. 上次測孩子們已經(jīng)轉(zhuǎn)陰，不知道今天我和妻子的情況會否有變化？小忐忑。

來到檢測點，今天來測Covid的人和車，開始排起了長隊。

很明顯新一輪的疫情高峰已至，我們的情況不得而知，仍希望我們的community，我們的朋友和鄰居能夠挺過去。

It will be a harsh winter.

Day 12:

有朋友相問，得新冠居家隔離一段時間以后，會不會抑郁？

其實一般來說我覺得會；但我自己沒有體驗到，而且我知道為什么。

一般來說會是因為我在隔離到第十天的時候，確實感受到一陣很真實的空虛感和無意義感撲面而來。

我平時躺著看書或者聽書，起來之后做飯準備水果給家人，晚上睡下之后通常會有一段時間狂咳嗽，很難入眠。所以睡眠一般不會好，只能靠白天補覺。但白天補覺醒來后又是一陣眩暈，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。

長此以往，隔離日久，家中四人目目相對，是會感到消沉甚至抑郁的。

但我覺得我的低落情緒之所以未能進入到抑郁，跟我第11天開始工作有莫大關系。

其實從2020年3月以來，美國的心理治療師（除開我一些做生物反饋療法的同事外）大多數(shù)就都在線上工作了。我相信這個比例在精神分析師群體里會更高，因為精分師群體年齡偏大，比如說我的老師和老師的老師們那都是高危人群，是一碰新冠可能就會重癥的老人，他們需要和自己的病人物理上隔開。

所以我第11天開始線上的咨詢和分析，對我來說,真有一種開門見故人的感覺，而且見的還是自己牽掛和惦念的故人們。這種感覺，其實于我個人而言是溫暖的。

所以我是真的感受到兩個主體間的互動。我是一個主體，我的來訪也是主體。我們都有自己的內(nèi)在生活，我們的內(nèi)在都因?qū)Ψ降拇嬖诙兴熡＿@對我而言，不是一句放低姿態(tài)的漂亮言辭。

沒有他們，我多半會因為隔離的生活而抑郁。所以我作為一個人的主體性，當然受益于與他們的相遇，當然也因為與他們的相遇而完整，甚至健康。

這大疫情的時代，相對的隔離感可能會逐漸成為常態(tài)，起碼是美國的常態(tài)。所以我感激于我的來訪。那青青子衿，悠悠我心，縱我不在，子寧不嗣音的連結感和惦念可能是很能抗抑郁的良方。

所以如果你中標了，請不要自己把自己全然隔離起來。關系，尤其是我-你（i-thou）型關系，真的會讓你免于抑郁。

Day 13：

五個咨詢結束，檢測結果傳來，全部轉(zhuǎn)陰。

心情復雜而又簡單。

復雜，是因為這十幾天感覺真的經(jīng)歷了很多；簡單，是因為其實就是我們這一家子絕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，一同生病，一同恢復，不曾分離，中間并沒有出什么幺蛾子。

但回過頭來想想，這并不簡單。

擁有一個可以讓你心身恢復的，和你一同面對生命起伏的，可以被稱作家的地方，并不簡單。

Yes，WE beat you indeed, Covid-19.

結語：

最后仍想總結一點現(xiàn)實經(jīng)驗，給身在海外的朋友們一些Covid康復的tips：

充足、充足、真的要有充足的休息。

趕緊打疫苗，趕緊打加強針，它們真的可以讓你免于重癥和去醫(yī)院。

康復期間最好停止工作。

注意補水；注意營養(yǎng)。

隔離房間需要高度通風。

強烈建議使用中醫(yī)和中藥，加速恢復。

與摯友和親人在物理上隔離，心理和通訊上不能隔離，否則會抑郁。

別害怕，別自己嚇自己，一般打了疫苗以后癥狀的確到不了重癥的程度；但是你在生病期間最好有可供咨詢的醫(yī)生，給出康復建議。